2012-08-06

關於糞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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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在某小說中看到一段關於糞便的討論,我覺得頗有意思,作者對於它的理解實在太深刻了!於是我把它摘抄到這裡來。其中第4節由於很黃很暴力,另跟之前的劇情有點聯繫,故有所刪節。

1
直至一九八0年,登在《星期日泰晤士報》上的一篇文章,才將斯大林兒子雅科夫的死因公諸於眾。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雅科夫被德軍俘獲,與一些英國軍官被關押在同一戰俘營。營內是公用廁所。斯大林兒子總把廁所弄得髒亂不堪,英國人不喜歡廁所裡糞便橫流,哪怕是當時世界上最強權人物的兒子也不行。於是他們責備雅科夫,雅科夫面有慍色;後來,他們又不斷告誡雅科夫,逼他將廁所打掃乾淨,雅科夫勃然大怒,與對方爭吵並動起手來。最終,雅科夫要求見戰俘營長官,請他裁決自己跟英國人的衝突。可德國軍官認為談論糞便太有損自己的尊嚴,對此未加理會。斯大林兒子不堪侮辱,用粗俗的俄語仰天怒駡,旋即撲向戰俘營周圍帶高壓電的鐵絲網。雅科夫的軀體懸掛在鐵絲網上,從此,他永遠不會再弄髒英國人的廁所了。

2
斯大林兒子的生活並不容易。他父親與一個女人生下他,種種跡象表明,後來他父親又把這個女人槍殺了。所以一方面小斯大林是上帝之子(因其父被尊奉為上帝),另一方面,又被上帝打入地獄。周圍的人都雙重地懼怕他:一是他可以用手中的權利傷害他們(他畢竟是斯大林的兒子),二是可能恰恰是因與他的友誼(而成為斯大林責難兒子的替罪羊)。

被打入地獄與享有特權,幸福與苦難,任何人都不會像雅科夫體會得如此真切:截然相反的事物竟然能互相轉換,人類生存的兩個極端狀態之間的距離竟如此狹小。

戰爭初期,雅科夫被德軍俘虜。他對某國人難以理解的謹小慎微一直有着出於本能的反感,可他恰恰卻與這個國家的俘虜關押在一起,而這些人竟然駡他骯髒。他雙肩承載的,是人們所能想象的最高級的戲劇(他既是上帝之子又是墮落天使),他怎能容忍自己因糞便,而非因高貴的(與上帝、天使相關的)事情而遭人責難呢?最高雅的戲刻與最粗俗的遭遇竟如此令人頭暈目眩的接近嗎?

令人頭暈目眩的接近?是過於接近而使人頭暈目眩嗎?

是的,當北極靠近南極,當兩極幾乎相觸及時,地球就會消失,人類就會跌入真空,令人暈頭轉向,經不住墮落的誘惑而倒下。

如果打入地獄與享有特權是唯一且同一的,如果高貴和粗俗之間沒有絲毫區分,如果上帝之子可以因糞便而遭人指責,那麼人類存在就會失去其整個維度,成為不能承受之輕。於是,斯大林之子撲向帶電的鐵絲網,如像把自己的身體扔到天平上,被失去維度的世界的無限之輕所舉起,可憐巴巴地向上飄去。

斯大林之子因糞便而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但是為糞便而死並不是一種毫無意義的死。德國人不惜犧牲生命向東方拼命擴張帝國的領土,俄國人則為向西方擴張自己的勢力範圍而喪生,是的,這些人為愚蠢的事情而死,他們的死才毫無意義,才沒有任何價值。相反,斯大林兒子之死是在戰爭的普遍愚蠢之中唯一的具有形而上學意義的死。

俘虜營中的雅科夫

3
 孩提時代,我常翻閱兒童版《舊約》。上面的插圖是古斯塔夫.多雷的版畫。在書裡,我看見上帝高居雲端。那是一位長着兩隻眼睛、一隻鼻子還拖着長長的白鬍子的老人。我常想,既然長着一張嘴,那麼他也應該吃東西。既然吃東西,那麼他也必然會有腸子。可我馬上又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因為我雖說出身於一個可以說不信神的家庭,但琢磨上帝是否有腸子豈不是褻瀆神明。

小時候沒有受過任何神學的啟蒙教育,但那時我已本能地懂得糞便和上帝之間不可能摻和在一起,所以,基督教人類學關於人類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創造的這一基本理論是脆弱不可信的。要是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創造的,那麼上帝就有腸子;要是上帝沒有腸子,人就不像上帝。這兩種說法只有一種是成立的。

古老的諾斯替教派信徒和五歲時的我都清楚地感覺到這一點。二世紀,諾斯替派大師瓦朗坦為了斷這該死的問題,斷言基督“吃,喝,就是不排泄”。

糞便是比罪惡還尖銳的一個神學問題。上帝給人類以自由,因此可以斷言上帝不該對人類的種種罪行負有責任。但是糞便的責任,得由人類的創造者獨自來完全承擔。


4
四世紀時,聖哲羅姆斷然否定亞當和夏娃會在伊甸園做>.<愛。 九世紀著名的神學家約翰.司各特.埃里金納卻提出截然相反的觀點......陰>.<莖並不是因興奮而勃>.<起,而是按照〔大腦的〕指令而勃>.<起的。偉大的神學家認為與伊甸園不相容的並不是性交和性交快感,而是興奮。謹記,伊甸園裡存在快感卻無興奮。

我們可以借助司各特.埃里金納的推斷,從神學的角度(換言之,即神正論)為糞便辯護。只要允許人居住在伊甸園裡,按照瓦朗坦的理論,上帝也一樣,那麼,人要麼根本就不排泄,要麼糞便並不被視為令人作嘔之物,這一說法看來比較可信。上帝把人類驅逐出伊甸園時也把人類的骯髒本性和厭惡暴露出來。人開始隱藏會令其恥辱的東西。而一旦揭開面罩,人即被強烈的光芒照得頭昏眼花。就這樣,人在發現骯髒之後,很快就發現了興奮。沒有(本義的及引申意義上的)糞便,性愛就非我們所理解的那樣:伴隨着心臟的劇烈跳動和意識的迷失。

......


5
對上帝造物還是宇宙原本是自然形成的爭論,所涉及的問題超出了我們的理解力和經驗所及。不過懷疑生命是否如初(至於是誰,是如何給予人類生命的都無關緊要)以及完全讚同生命原本如此之爭,卻極有其實際意義。

在歐洲人的各種信仰背後,無論是宗教信仰還是政治信仰,都有《創世記》第一章為基礎。其中講的是世界的創造是必然的,生命是美好的,所以生育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我們把這種基本的信仰稱為對生命的絕對認同

如果說在當今的圖書中,糞便一詞被虛線所取代,那並不是出於道德方面的考慮,總不至於說糞便是不道德的吧!對糞便的避諱是形而上學的。排便的那一刻,是創世說無法接受之特性的日常證明。兩者必居其一:要麼糞便是可以接受的(那就不要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裡!),要麼創造我們人類的方式是無法接受的。

因此,對生命的絕對認同,把糞便被否定、每個人都視糞便為不存在的世界稱為美學的理想,這一美學理想被稱之為kitsch〔按:即後面所說的“媚俗”〕

kitsch是個德語詞,產生於傷感的十九世紀中期,隨後傳到各種語言中。但是該詞的頻繁使用已經抹去了它原來的形而上學的價值,也就是說:就其根本而言,媚俗是對糞便的絕對否定; 無論是從字面意義還是引申意義講,媚俗是把人類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都排除在視野之外。

--摘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米蘭.昆德拉 著,許鈞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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