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22

整整壹年

學裡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看着一個人慢慢毁掉。以至於我跟那個人雖然已經失聯了十多年,還是時不時會想起他。

盧同學是我們宿舍中年紀最小的。他個子不高、中等身形,稚嫩的臉上起初還未蓄有那撮雜亂的鬍子,有神的雙眼架着一副幼金屬框眼鏡。那天,慮爸爸、盧媽媽、還有學長——盧爸爸曾經的學生,現在也在這所大學就讀,盧爸爸是他們福建家鄉一所重點高中的英語老師——爭相簇擁着他,把這個帶着一點“乖學生”氣息的年青人送了進來。健談的盧爸爸跟我們談起夢想,那時看來,就像所有大學新生一樣,盧同學毫無疑問即將擁有光明的前途。

一開始盧同學一切正常,他努力適應着新生活,勤奮刻苦地應付着管理學院的功課,室友之間也是恭敬友善。雖然並未展現出“學霸”級別的天資聰敏,但就憑他的認真態度,“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用在第一學期的盧同學身上絕不為過。這樣的日子大約持續了兩、三個月。

好景不長。不知是始終適應不了大學校園的獨立生活、在學業上受到了打擊、固有心理疾病的發作、抑或只是純粹受到網絡不良小說的荼毒,還是各種因素兼而有之,曾經的陽光小伙逐漸淪為慵懶、頹廢、消沉、不修邊幅的“隱蔽青年”。他開始缺席課堂、避免到食堂用餐、拒絕洗澡更衣,對待家人的來電也愈發不耐煩。他一天到頭就躲在被窩裡,終日沉浸在手機世界裡,總是對着2英吋的屏幕傻笑。

如果只是他自己荒廢學業,或者半夜深更旁若無人地哼歌、瘋笑、自言自語的話,我也就忍了。真正忍無可忍的是他在衛生方面的不檢點,在我看來那根本是蓄意、病態、甚至到了“報復社會”的程度(為免倒胃口,細節不再憶述)。他那張泛着黃油和體臭的床鋪,簡直是一切智慧生物的禁區;那身含硫化合物、含氮化合物、脂肪酸分解物與苦澀無機鹽混合出來的惡臭,讓我寧可跑到老遠的化學實驗樓去自習。

看到他屢勸不改甚至變本加厲的表現,所有人早已放棄了他。我心中唯一盼望的,是學校早日將他掃地出門。

這一天終於發生在三年級下學期的某天。那天我如常下課回來,只見盧爸爸、盧媽媽、學長又一次簇擁在狹窄的宿舍裡,正如當日把他送來時一樣——區別在於,那個曾經陽光飽滿的年輕人,因為長期日夜顛倒變得浮腫憔悴,因為缺乏戶外活動變得蒼白虛弱;眾人的心情,也由當初的期待變為焦慮無助。一直蒙在鼓裡、想像着兒子一步步邁向畢業殿堂的盧爸爸、盧媽媽,直到此時才知事態嚴重。他們悉心培育的兒子,在這兩年半間徹底毁掉了!

盧爸爸拿着他兒子“最新”的一份成績表,著眼點首先自然是慘不忍睹的分數,好多科目都掛了“鴨蛋”——這毫不讓我意外,因為在許多次本應到考場赴考的時間,我們都見到盧同學一如平時地躺在床上哼歌怪笑。他起初還試圖詭辯,諸如“這科是他主動申請了棄考重修的”、“那科太難沒有準備好”、“那科是大類選修課不影響學分”等等。

起初還盡力克制、盡力寬容、盡力試圖挽救的盧爸爸,接下來才真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永遠無法忘卻他那時的驚愕表情:這份所謂“最新”的成績表,盧同學最後一份拿得出手的成績表,時間仍定格在二年級上學期——而如今已經是三年級下學期了。換言之,在整整一年時間裡,他沒有再報讀過任何一個學科、沒有出席過任何一堂課,他就這樣躺了整整一年!至此,一切詭辯都已經白費唇舌,盧爸爸徹底絕望了,所有人也不再抱有“挽救”的幻想。

甚麼都沒發生的整整壹年,試問誰又真的可以當作無事發生?哪怕是最瘋狂執着的愛情,也禁不起整整壹年的不聞不問。

那個學期結束後,盧同學就永遠從我生命中消失了。說不定他退學回家以後痛定思痛、發奮圖強,現在生活得還不錯呢?我衷心祝福他如此。無論如何我也無從得知他的現況,更永遠沒法瞭解他的內心深處,曾經對我們懷有怎樣的不滿、怨恨或者羞愧,反正這一切早就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