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4-09

清明旅遊構思(前傳)

年的清明節剛剛過去,筆者已經在為明年的清明假期做準備。行程也已經大致確定了:3月28日出發,29日上午抵達江西婺源,4月4日從浙江杭州離開,中途應某驢友要求,安排到江蘇蘇州轉一圈。

既然行程已定,當然應該花點功夫,瞭解各景點、文物背後的遺聞軼事。

說到杭州,西湖當然是必到景點;而環顧西湖,最突出的建築物非雷峰塔莫屬--儘管如此,筆者不會建議花40元的門票跑到塔裡去。這座雷峰塔,固然跟“做好人好事從不留姓名”的雷鋒毫無關連,亦早已不是鎮壓着“白娘子”白素貞的那座雷峰塔--原來的雷峰塔早在上世紀20年代便已訇然倒下,現在看到的是1997年重建的。

關於雷峰塔倒掉一事,魯迅先生曾“一論再論”,先後寫了兩篇雜文。第一篇據說收錄在國內的初中教科書裡,因此讀過的人比較多:內容講述白蛇娘娘因雷峰塔的倒掉而重獲自由,而好管閒事的法海和尚卻永遠躲在蟹殼裡,“活該!”。然而,更讓人拍案叫絕的是隨後那篇。魯迅先生高瞻遠足,預言“民康物阜時候,因為十景病的發作,新的雷峰塔也會再造的罷。”--這則預言已經成為現實了;接下來大師又預言,新的雷峰塔終將再次倒下,“如果鄉下人還是這樣的鄉下人,老例還是這樣的老例。”

.可是,呵呵!看看現在的這些遊客,甚至還不如當時的“鄉下人”。老祖宗們偷磚,起碼還是出於“祈求家宅平安”的善良意圖,而現代人破壞文物、踐踏自然、翻越圍欄,更多是為了彰顯個性、滿足虛榮心(即所謂“裝B”)、或者謀取一己私利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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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論雷峰塔的倒掉  ◎魯迅

從崇軒先生的通信(二月份《京報副刊》)裏,知道他在輪船上聽到兩個旅客談話,說是杭州雷峰塔之所以倒掉,是因為鄉下人迷信那塔磚放在自己的家中,凡事都必平安,如意,逢凶化吉,於是這個也挖,那個也挖,挖之久久,便倒了。一個旅客並且再三歎息道:西湖十景這可缺了呵!

這消息,可又使我有點暢快了,雖然明知道幸災樂禍,不像一個紳士,但本來不是紳士的,也沒有法子來裝潢。

我們中國的許多人,──我在此特別鄭重聲明:並不包括四萬萬同胞全部!──大抵患有一種「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沈重起來的時候大概在清朝。 凡看一部縣志,這一縣往往有十景或八景,如「遠村明月」「蕭寺清鐘」「古池好水」之類。而且,「十」字形的病菌,似乎已經侵入血管,流布全身,其勢力早不在「!」形驚嘆亡國病菌之下了。點心有十樣錦,菜有十碗,音樂有十番,閻羅有十殿,藥有十全大補,猜拳有全福手福手全,連人的劣跡或罪狀,宣布起來也大抵是十條,彷彿犯了九條的時候總不肯歇手。現在西湖十景可缺了呵!「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九經固古已有之,而九景卻頗不習見,所以正是對於十景病的一個針砭,至少也可以使患者感到一種不平常,知道自己的可愛的老病,忽而跑掉了十分之一了。

但仍有悲哀在裏面。

其實,這一種勢所必至的破壞,也還是徒然的。暢快不過是無聊的自欺。雅人和信士和傳統大家,定要苦心孤詣巧語花言地再來補足了十景而後已。

無破壞即無新建設,大致是的;但有破壞卻未必即有新建設。盧梭,斯諦納爾,尼采,託爾斯泰,伊孛生等輩,若用勃蘭兌斯的話來說,乃是「軌道破壞者」。其實他們不單是破壞,而且是掃除,是大呼猛進,將礙腳的舊軌道不論整條或碎片,一掃而空,並非想挖一塊廢鐵古磚挾回家去,預備賣給舊貨店。中國很少這一類人,即使有之,也會被大眾的唾沫淹死。孔丘先生確是偉大,生在巫鬼勢力如此旺盛的時代,偏不肯隨俗談鬼神;但可惜太聰明了,「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只用他修《春秋》的照例手段以兩個「如」字略寓「俏皮刻薄」之意,使人一時莫明其妙,看不出他肚皮裏的反對來。他肯對子路賭咒,卻不肯對鬼神宣戰,因為一宣戰就不和平,易犯罵人──雖然不過罵鬼──之罪,即不免有《衡論》(見一月份《晨報副鐫》)作家TY先生似的好人,會替鬼神來奚落他道:為名乎?罵人不能得名。為利乎?罵人不能得利。想引誘女人乎?又不能將蚩尤的臉子印在文章上。何樂而為之也歟?

孔丘先生是深通世故的老先生,大約除臉子付印問題以外,還有深心,犯不上來做明目張膽的破壞者,所以只是不談,而決不罵,於是乎儼然成為中國的聖人,道大,無所不包故也。否則,現在供在聖廟裏的,也許不姓孔。

不過在戲臺上罷了,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譏諷又不過是喜劇的變簡的一支流。但悲壯滑稽,卻都是十景病 的讎敵,因為都有破壞性,雖然所破壞的方面各不同。中國如十景病尚存,則不但盧梭他們似的瘋子決不產生,並且也決不產生一個悲劇作家或喜劇作家或諷刺詩人。所有的,只是喜劇底人物或非喜劇非悲劇底人物,在互相模造的十景中生存,一面各各帶了十景病。

然而十全停滯的生活,世界上是很不多見的事,於是破壞者到了,但並非自己的先覺的破壞者,卻是狂暴的強盜,或外來的蠻夷。玁狁早到過中原,五胡來過 了,蒙古也來過了;同胞張獻忠殺人如草,而滿洲兵的一箭,就鑽進樹叢中死掉了。有人論中國說,倘使沒有帶著新鮮的血液的野蠻的侵入,真不知自身會腐敗到如 何!這當然是極刻毒的惡謔,但我們一翻歷史,怕不免要有汗流浹背的時候罷。外寇來了,暫一震動,終於請他作主子,在他的刀斧下修補老例;內寇來了,也暫一 震動,終於請他做主子,或者別拜一個主子,在自己的瓦礫中修補老例。再來翻縣志,就看見每一次兵燹之後,所添上的是許多烈婦烈女的氏名。看近來的兵禍,怕 又要大舉表揚節烈了罷。許多男人們都那裏去了?

凡這一種寇盜式的破壞,結果只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無關。

但當太平時候,就是正在修補老例,並無寇盜時候,即國中暫時沒有破壞麼?也不然的,其時有奴才式的破壞作用常川活動著。

雷峰塔磚的挖去,不過是極近的一條小小的例。龍門的石佛,大半肢體不全,圖書館中的書籍,插圖須謹防撕去,凡公物或無主的東西,倘難於移動,能夠完全的即很不多。但其毀壞的原因,則非如革除者的志在掃除,也非如寇盜的志在掠奪或單是破壞,僅因目前極小的自利,也肯對於完整的大物暗暗的加一個創傷。人 數既多,創傷自然極大,而倒敗之後,卻難於知道加害的究竟是誰。正如雷峰塔倒掉以後,我們單知道由於鄉下人的迷信。共有的塔失去了,鄉下人的所得,卻不過一塊磚,這磚,將來又將為別一自利者所藏,終究至於滅盡。倘在民康物阜時候,因為十景病的發作,新的雷峰塔也會再造的罷。但將來的運命,不也就可以推想而知麼?如果鄉下人還是這樣的鄉下人,老例還是這樣的老例。

這一種奴才式的破壞,結果也只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無關。

豈但鄉下人之於雷峰塔,日日偷挖中華民國的柱石的奴才們,現在正不知有多少!

瓦礫場上還不足悲,在瓦礫場上修補老例是可悲的。我們要革新的破壞者,因為他內心有理想的光。我們應該知道他和寇盜奴才的分別;應該留心自己墮入後兩種。這區別並不煩難,只要觀人,省己,凡言動中,思想中,含有藉此據為己有的朕兆者是寇盜,含有藉此占些目前的小便宜的朕兆者是奴才,無論在前面打著的是怎樣鮮明好看的旗子。

一九二五年二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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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還有第三個預言,說“豈但鄉下人之於雷峰塔,日日偷挖中華民國的柱石的奴才們,現在正不知有多少!”或許就是因為這句話,讓那些“日日偷挖國家柱石的奴才們”不敢把此文編入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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