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電影名為《Io, Don Giovanni》,中文譯名《歌劇浪子》,是一部出品於2009年的西班牙語作品,講述了達‧彭特在《唐璜》的創作中如何與自己的情史虛實相結。相比起當年橫掃奧斯卡的《莫扎特傳》,這部外語片無疑要冷門得多,不僅網上片源寥寥無幾,就連中文字幕也有且僅有一個“某某字幕組”出版的、按2CD切割的版本。我這都能排除萬難看完全片,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奇跡。
就先從這個字幕說起吧。首先我必須感謝這個“某某字幕組”不求回報的付出,讓我此等口味特殊的觀眾也能跨越語言障礙、欣賞到這些小眾電影。
然而不得不說的是,這個字幕的質量真是奇差:最低級的錯誤,拼音輸入法導致的錯別字不下三處(“民族”寫成了“名族”、“無禮”寫成了“無理”,“伸向”寫成“升向”,等等),反映他們連本國語言都沒學好;“維也納人民”譯成“威尼斯人民”則反映他們地理沒學好;人名多次前後不一致,甚至連主角“洛倫佐”,譯着譯着都變成了“索倫佐”;交叉引用的句子,例如詠嘆調《La ci darem la mano》,前後完全是兩個譯法(“讓我們手牽手”譯成“讓我們聯合起來”,愛情片秒變戰爭片...),顯然出自不同人之手,其後果是對白第二次出現時,看字幕的觀眾完全無法產生共鳴,更理解不了角色為何會有那樣的反應;還有很多句子,翻譯得完全是粗心大意的、詞不達意的、甚至是顛倒語意的(例如電影開始不久,“巴巴里格在全城追捕反動份子”竟變成“全城追捕巴巴里格”...),有些段落根本一整段都是亂來的,直教人一頭霧水。連最基本的“信”都不具備,“雅、達”就更是奢求了。
“實在是沒法看不下去”(這也是出現在字幕裡的病句),筆者只好親自出馬,花了一整天,不光對着英語字幕,還端出了原文西班牙語的字幕,從頭到尾校閱了兩遍,修改、甚至重寫了很多段落。雖然仍明顯留有幾處瑕疵,也沒花太多心思去精煉詞句,但至少劇情上捋順了不少。
回到電影本身。這部電影的題材實在不太好拍,因為它必須繞過兩座高峰——一座是莫扎特,另一座是Milos Forman的《莫扎特傳》。說起達‧彭特的生平,莫扎特是無法避而不談的,而莫扎特作為有史以來最出眾的音樂天才,不論在哪裡出現都總是自帶光環;後者則同樣是電影史上最成功的作品之一,當年橫掃八座“小金人”足以說明一切,它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及故事情節亦早已深入人心。如何避免莫扎特喧賓奪主,如何擺脫《莫扎特傳》的影子,很考驗導演功力。
在筆者看來,這部影片裡的莫扎特是作了“矮化”處理的。不僅人物外形油膩猥瑣、病態龍鍾,他的個性、他的技藝、以及他對待音樂的態度,均顯得相當拙劣、世俗。看他坐在鋼琴前絞盡腦汁,卻只彈出了幾行單調的曲子,似乎並不比《莫扎特傳》裡的薩列里高明多少,更遑論“音樂神童”的渾然天成、行雲流水了(而且為甚麼一開始就彈序曲?莫扎特拖到首演前夕才寫完《唐璜》序曲,演奏時譜上的墨水都還未乾,這個故事在西方家傳戶曉,並被許多“拖延症患者”們奉為經典)。電影壓軸一幕,《唐璜》完成在維也納的首演,國王給出了類似“Too many notes”的評語,莫扎特不識相地據理力爭,之後是腼腆的一笑——這一笑簡直是敗筆之作,換成Tom Hulce(《莫扎特傳》裡莫扎特的飾演者)那狂傲的笑聲,才叫毫無違和感。
然而,矮化了莫扎特,也沒有使達‧彭特的形象變得突出。作為一名才華橫溢的詩人,即使在不寫作的時候,談吐舉止中也總該彌漫出一些詩意吧?可是電影中的達‧彭特,對白卻總是平白得跟凡人一樣,就連詩作看起來也並不高明(反倒是配角卡薩諾瓦,思維更加天馬行空,舉止更加溫文儒雅,更有詩人的氣質);作為一位情場浪子,關於其風流情史的正面描寫卻幾乎沒有,“泡妞技巧”的展示乏善可陳,更被人從他手中搶走過女伴,不要說跟唐璜比了,恐怕連《女人皆如此》裡那兩個阿拉伯傻瓜都比不上(作為對比,同樣是花花公子的莫扎特,則更被塑造成“住家好男人”了)。對於主角形象的塑造,筆者認為本片的力度是不夠的。
除了他們,其他人物、其他事件也一樣,不敢說它們跟史實相悖,卻許多都跟我原來的認知相悖——我的認知大部分均只是來自維基百科,並且還受過《莫扎特傳》先入為主的扭曲。
譬如薩列里(Antonio Salieri),《莫扎特傳》裡那個陰險狡詐、妒嫉心重、害死莫扎特的混蛋,這次卻變成了和藹可親、樂於助人、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他在百忙中接見了素不相識的達‧彭特,並向國王引薦了他,幫助他融入維也納——也許這個形象,才更貼近史實裡的薩列里吧?本片中,他的確對莫扎特的創作指手劃腳過,那是他與莫扎特的唯一一次衝突(這一幕同樣被字幕給毁了),最後卻以莫扎特的無理取鬧告終。
另一位大師卡薩諾瓦(Giacomo Casanova)在本片中也有著很重的戲份。卡薩諾瓦是那個時代的風流才子,經常被人視為現實版的唐璜,最廣為流傳的是他晚年創作的“限制級”自傳《我的一生》。筆者以前對這位人物一無所知,談不上甚麼“原來的認知”,卻也已經發現了一處誇張失實的處理——歷史上確實有人為達‧彭特給薩列里寫過推薦信,但不是卡薩諾瓦寫的,而是出自另一位歌劇填詞家Caterino Mazzolá之手。
關於歌劇的情節也一樣。在《莫扎特傳》裡“從不參觀排演的陛下”,這次初次登場便是去了看薩列里的歌劇排演。《莫》片說“費加羅”是國王禁止的題材,莫扎特只得私下偷偷創作,然後費盡唇舌、一次次獲得格外開恩,才得以把它完完整整地搬上舞台;而在《歌劇浪子》中,《費加羅的婚禮》劇反而是國王一手撮合莫扎特與達‧彭特的成果——在《莫扎特傳》裡,勇於改革的國王約瑟夫二世力排眾議,委托莫扎特為國家劇院寫一部原創德語歌劇;而這次,國王又站到意語歌劇那一邊去了。
對於《費加羅的婚禮》這部二人初次合作的作品,電影裡着墨不多,只給了劇終的一個場景。然而,其中的詠嘆調《Voi Che Sapete》卻作為配樂出現過三次,成功蓋過了《唐璜》裡面任何一首節選的風頭。
至於《唐璜》,歷史上它的首映不在維也納,而在捷克布拉格,所以更不可能像電影裡所說那樣,是國王交派的任務了。很可能是導演不想把劇情複雜化,故意絕口不提布拉格,將場景限制在維也納和威尼斯(但即使“簡化”處理過,字幕組最後還是錯把維也納作威尼斯了......)。
這樣處理的效果也確實不錯,而且有兩處細節也把握得比較嚴謹:回到維也納演出時,莫扎特對《唐璜》作了數處修改,包括增加了Donna Elvira獨唱的詠嘆調,以及將最後的六重唱刪掉,而以唐璜下地獄作為結局。這兩點,電影中的“維也納版本”都把握得當。(其他區別還包括換掉男高音角色Don Ottavio的一首詠嘆調,以及在第二幕增加了Leporello和Zerlina的二重唱等等)
不過,關於Donna Elvira那首歌,雖然誠如電影所說,是為了讓女高音歌手炫技而加上去的,偏偏那位女高音卻不是劇中所說的Adriana Ferrarese,而是她的“死對頭”Cavalieri——Adriana甚至都不在維也納首演的名單之中。維基百科是這樣寫的:“另一首則是4月30日落筆,為扮演艾維拉的女高音卡塔里娜·卡拉利耶里(Catarina Cavalieri)的「多深的罪孽……這個壞人背叛了我(In quali eccessi … Mi tradì quell'alma ingrata)」(作品號 K.540c)”。另一處與事實不符的是,在《費加羅的婚禮》的首演上,Adriana唱的應該是Susanna而非伯爵夫人。構想一下,如果Adriana和Cavalieri都照足史實唱回自己的角色,整部電影劇本怕是沒法編下去了。
題外話,雖然無緣《唐璜》,Adriana日後仍有參與莫扎特和達‧彭特合作的歌劇。兩年後她將在《女人皆如此》中演唱Fiordiligi。有一則傳聞說,莫扎特並不喜歡高傲的Adriana,卻因為達‧彭特的緣故不得不讓她參演——這倒是很接近電影裡的情節。而她有一個壞習慣,喜歡低音時低下頭、高音時抬高頭,因此莫扎特專門為Fiordiligi這個角色寫了一首曲子《Come scoglio》,裡面充滿了高低音間的大跳躍,這樣觀眾們看她演唱的時候,就會看到她像母雞一樣瘋狂點頭(Bob like a chicken)。
也來說說那位Cavalieri女士。在這部電影裡,Cavalieri女士戲份不多,角色是薩列里的情婦——達‧彭特為了得到薩列里、以至皇室的支持,不得不讓她參與演出《唐璜》。不過原來這位人物也是《莫扎特傳》裡出現過的“老熟人”了:沒錯,就是那位薩列里求之不得、卻與莫扎特暗通款曲、主唱《後宮誘逃》的那位歌手。
算了,電影畢竟不是紀錄片,“符合史實”真的不是評價電影好壞的標準——要是真以此為標準,那麼《莫扎特傳》大概也只能評到“爛片”級別吧?如何把一個個歷史事件,銜接、鋪排、扭曲、甚至編造成流暢、具觀賞性的故事,才是電影編劇該做的事。那麼《歌劇浪子》故事的觀賞性如何呢?
我的中學語文老師說,一部成功的文學作品,小說也好,戲劇也好,電影劇本也罷,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個主要矛盾引領着劇情發展——他大概是信奉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吧?不過這個規則多數情況還是適用的。在《唐璜》裡,唐璜與每一位角色都有矛盾,但最重要的應當是他與Donna Anna之間的矛盾;《費加羅的婚禮》則是費加羅與伯爵的矛盾;而在《莫扎特傳》裡,則顯然是薩列里與莫扎特的矛盾。
可是在《歌劇浪子》中,卻缺乏一個貫穿全劇、深刻尖銳的矛盾。電影的主線大概是男女主角的愛情故事吧,可是這個愛情故事也太平淡了些:兩人初次見面便情投意合,地理的分隔對他們毫無影響,沒有家人或者階級制度反對他們的聯姻,第三者絲毫無法撼動他們的感情,唯一的“矛盾”只是女主角對“浪子”達‧彭特的忠誠的懷疑。甚至在電影前半場,他們連一句對話都沒有,全片中互有對白的場景也一共只有——三幕,根本來不及產生足夠強大的張力。於是,整部電影的劇情顯得有些平淡而雜亂。
不僅如此,情節還跳脫得太誇張,一個老賭徒把美若天先的女兒託付給素昧平生的達彭特,只因這位共濟會兄弟借了串金鏈給他賭博;後來兩人因為各自的原因,先後分別來到了維也納,並且一個成了莫扎特的學生,一個則成了莫扎特的歌劇填詞人,兩人就這樣相隔多年以後在異地重逢。後來男主角借歌劇傳情,打動了女主角,二人從此過起幸福的生活。真是一部狗血的童話故事。
《歌劇浪子》的最大樂趣,是看台下的達‧彭特、Adriana、Annetta,與台上的唐璜、Donna Elvira、Zerlina之間的角色轉換。然而,這要求觀眾必須對歌劇《唐璜》比較熟悉。沒看過《唐璜》的觀眾,不僅不會對那些細節心領神會,可能都未必認得出後來化了濃妝、戴上假髮的唐璜,更一定搞不清楚,為甚麼前面都是兩大女高音在爭鋒,後面忽然又多了個演唱Zerlina的女高音歌手;而對於只在歌詞中提及的角色Masetto,做字幕那幫人乾脆把它誤認成“大師”(“Maestro”,這個詞在本片中出現頻率很高)。
那些台上演出與台下生活之間的切換,電影裡出現過許多次。有些明顯得很,例如達‧彭特與唐璜都各有一本記錄其“戰利品”名字的“花名冊”,當中的類比光看電影便可發現。有些則比較隱晦,沒看過《唐璜》的很容易錯過。像是以下這些:
- 賭場那一幕,對於鄰座賭客提供借錢,達‧彭特的女伴說道:“拒絕一個紳士的友好幫助可不是個淑女的行為”。在歌劇中,受唐璜勾引時,Zerlina對她的新郎Masetto說過類似的話。
- Adriana單獨拜訪卡薩諾瓦那次,她從達‧彭特的“花名冊”上看到自己女僕的名字,大怒。歌劇裡唐璜也曾喬裝成僕人去勾引Donna Elvira的女僕。
- 卡薩諾瓦觀看綵排時,對達‧彭特說道:“你說的對,只愛一個女人的男人是自私的”。此話分明是引自《唐璜》第二幕開頭的宣敍調(如下圖)。
相對而言,《莫扎特傳》不僅不要求觀眾有欣賞歌劇的基礎,更是很出色的啟蒙老師,能引領觀眾們進入歌劇世界。
算了不說劇情了,那是編劇的事,來說說導演的工作——畫面吧。在豆瓣電影(那是筆者發現此部電影的地方),評論中出現頻率最高的關鍵詞是“畫面很美”和“油畫感”。“畫面很美”這一點筆者是基本認同的,至於“油畫感”,好吧,那也算得上是客觀事實,因為許多場景真的是用畫布搭出來的......譬如以下這些:
類似的場景在電影裡不勝枚舉,可以肯定不是“穿幫鏡頭”——連我都能一眼看出來的,導演更加不可能不察覺;他這樣處理,必然別有用意。後來看到一些鑒賞能力更高的網友的評論,算是給筆者解了惑——導演是為了通過這些類似於戲劇舞台的搭建,更加強化人物在戲裡戲外穿插、“人生如戲”的效果。只是“蘿蔔青菜,各有所愛”,畫布佈景構造出來的畫面雖然也很美,可是給筆者最深的感覺卻是“簡陋”與“低成本製作”(註:筆者看過的歌劇錄像,舞台都沒像這部電影那麼簡陋過)。
倒也不是說這部電影一無是處,其中兩點的處理就讓筆者頗為印象深刻,看得出是導演下過功夫的:其一是光線。《莫扎特傳》的光線運用講究忠於歷史,因此據說全片沒有一處使用過現代光源;《歌劇浪子》則完全是另一種手法,它更追求通過光線的變化來創造更戲劇化的畫面:通過局部加光來突出畫面中的主體(最明顯是唐璜與Donna Anna親熱的一幕)、通過局部暗化讓某些角色淡出場景(如風雨交加那一幕,Adriana完成對白後吹熄蠟燭,便從整個畫面中淡出)、或者跟隨角色的情緒變化來調節光的顏色與亮度(如騎士團長被唐璜刺中後,色調瞬間從黃色變為慘藍色)。
其二是“投映牆”。原本平平無奇的背景牆,多次化身作投映屏,把歌劇創作過程中二人腦中的構思視覺化地投映出來,又或者使用這種手法來切換舞台上下的場景。導演用畫布來搭建場景,也許也有這方面的考慮吧?
對於本電影的吐槽就到此為止吧。剛剛開封了村上春樹的新作《刺殺騎士團長》,看了前幾章已經有點不能自拔了,草草結束此文,看書去了。雖然村上春樹的名氣很響,不過吸引筆者買下《刺殺騎士團長》的,也正是莫扎特的《唐璜》哈!
【結論】看過並喜歡歌劇《唐璜》或者《莫扎特傳》的讀者,不妨可以看看這部電影過把癮(當然前提是要找到片源和適合的字幕),情節上它與《莫扎特傳》有所互補:《莫》裡關於《唐璜》的創作著墨最少,對達‧彭特也隻字未提,在本片裡兩者則都成了主角;至於沒看過的,那還不如直接看歌劇,反正劇情都一樣,亂七八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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