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04

高雄首馬記

“這班人都是痴線的,竟然四點多起床跑馬拉松。”
——某馬拉松旅行搞手在捷運站與Runplus跑團合照時如是說

門的“債”都尚未償清,高雄的短途旅行,本來是不想“另起爐灶”的。可是,假如連“首馬”這麼激動的時刻都沒有留下印記的話,多年以後一定會後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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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沒有試過跑步跑到哭?有篇文章寫過一位大哥,他在完成了人生第一場半程馬拉松後,激動得泣不成聲。那時我覺得,這位大哥也太小題大做了吧?跑個半馬至於那般激動嗎?原來不是他比我多愁善感,只是我以前跑得還不夠遠而已。

我的“首馬”本該在去年十二月的澳門馬拉松便上演,為此,我從七月開始把月跑量推上180km,並打算自八月起進一步推到200km以上。沒想到熬過了“三伏”,卻躲不過“天鴿”,訓練計劃兩次因它而終止——先是因為訓練場地被吹毁浸壞而停了10天,等不及蓮峰、松山重新開放,只好暫時轉移到擠迫的水塘練習,詎料才去了第二次就不慎被撞倒,擦傷了手腳。結果全馬訓練週期從九月中才開始,“首馬”也只好相應推遲。首選是“六大滿貫”之一的東京馬拉松,卻沒有如願 中籤 中獎,隨後在跑友介紹下,才毅然報了這場高雄馬拉松。

作為“首馬”,“高雄馬”的首要目標是平安完賽,在這個大前提下,筆者把目標成績設定在340~345之間。從近期的練習情況看來,只要不出狀況,這個成績應該是比較合理、相對保守的預測。

不過,有太多“狀況”可以毁掉一場馬拉松。光是自身原因,一場感冒、一次抽筋、甚至只是比賽前夕的一次失眠......都有可能讓幾個月的努力付諸東流。僅在這場馬拉松的訓練週期內(自去年九月份手腳擦傷痊癒起計),筋膜炎、小腿拉傷、感冒與右足弓疼痛等問題都曾迫使我中止過練習。此外,兩個黑趾甲的問題也是老生常談;左膝髕骨還是老樣子,不適的感覺時隱時現,但還不至於影響跑步;右邊髖關節的問題則是這段時間新增的,一直持續了許久,既沒有惡化也沒有緩和;一次離奇的腹痛,更差點就讓我把闌尾切掉;新買的Saucony Kinvara 8最初幾次總使腳掌磨出水泡,幸好經過100多公里的磨合後已貼合了不少,開始發揮出它的最佳功效——確實是雙兼具輕盈、緩震與舒適的好鞋!
我的Saucony Kinvara 8

好在這一回身體還比較爭氣:沒有感冒,沒像上月金門馬拉松那時一樣咳過不停;趾甲來不及修好,幸好只在回到終點後才開始痛;過往多場半馬都出現過的水泡,這次路程多了一倍卻竟安然無恙;前一天的睡眠雖然中斷過三次,但相較於遍地的睡眼惺忪的選手們,我的精神還算比較飽滿。唯一的隱患在於左小腿。

雖說馬拉松要緊,可是人生得意須盡歡嘛,第一次寶島台灣之旅時間已經很短促了,絕不能終日困在6平方米的客房裡虛耗光陰。所以,賽前一天,早早逛完馬拉松博覽會後(時間太早,販賣手信的幾個攤檔都還沒開門),筆者還特意乘渡輪到了美麗的旗津轉了一圈,打卡了島上一眾地標景點與馳名小吃。代價是比賽日的清晨,左小腿的酸痛疲軟尚未完全緩解。看似不是大問題,卻差點讓我在比賽的最後關頭功虧一簣。(題外話:賽後筆者也沒有停歇,上午跑完馬拉松,下午便又去“駁二藝術特區”走了一圈。真夠“痴線”的😂。)
旗津地標之一的彩虹教堂

另一個左右比賽成績的重要因素是天氣。在報名參賽那一刻,我對台灣的天文地理仍幾乎一無所知,只粗略地瞭解“台北在北、高雄在南”,卻絕不知道高雄竟與香港在同一條緯度線上,更從未想過那裡的二月氣溫竟可高達30℃。直到賽前不到一個月,賽事官方app開放下載後,才從app內得到了這些資訊。

出發前兩星期,筆者開始天天關注高雄天氣,只見現實越來越與理想背道而馳:比賽日預計將陽光燦爛,預測最高氣溫從26℃一路飇升至29℃,體感溫度更將高達31℃;不僅如此,近期台灣南部的空氣污染問題亦堪憂,當地環境部門甚至推出了“上下班高峰期免費乘搭捷運”的激烈手段來控制空氣質量;賽前一週,賽會先後兩次在facebook發帖,先是呼籲跑手“留意空氣品質情形,且參酌個人健康情形參加賽事”,隨後又轉述環保局“要求排放空氣污染的主要工廠事業,比照空氣品質不良期間的應變作為,維護賽事期間的空氣品質”。比賽日的天氣,無疑將是嚴峻考驗。

還有一大變數是地形。鑒於我已超過一年沒有進行過坡道練習,上回在金門就吃了這方面的虧。這次的高雄將會怎樣呢?聽同行RunPlus跑團的人說,應該算起伏不大。可他們畢竟身經百戰,對於“首馬”的筆者而言,參考意義究竟有多大?

幸好,誠如他們所說,這條賽道即使對我而言難度也不大。首10公里是平直的大道,沿着這幾天穿梭往返過數次的捷運紅線,世運、左營、生態園區、巨蛋、凹子底、後驛、高雄車站、美麗島、中央公園......剛好是每站一公里,其中只在穿過左營高鐵站及跨越高雄火車站時有兩個較明顯的坡,坡度不陡、距離也不算長,至此筆者對高雄馬拉松“地勢平坦”的印象便大致成型。此後的路段沒有推翻這個印象。接下去,不論在滲透着夜市氣息的愛河之濱、在風光迷人的蓮池潭、在充斥着魚腥氣味的蚵仔寮魚市、還是平平凡凡的大馬路,都沒有出現過比高雄火車站那裡更難的坡,既無澳門馬拉松“兩座大橋”那樣的絕望坡,亦無金門馬拉松那樣的“W形”連續上下坡。
賽道路線圖

有“地利”、有“人和”,唯獨“天時”差了一點。不管怎樣,340的目標成績,我是信心滿滿的。

不過,都說“跑馬拉松的,個個都是戲精”,可以說,從起點的站位開始,筆者就不是奔着340的目標去的。台灣的馬拉松有一點跟大陸、澳門非常不一樣:在起點,選手們不會爭先恐後地往前擠,大家都會自覺與周圍的人保持適當距離,金門如是,高雄亦如是。因此,只要你願意,就可以毫不費勁地鑽到非常靠前的位置。這一場我“上線”稍晚,出於焦急,到了起跑區便慌不擇路往前鑽,直到無路可進時才抬頭一看,原來自己都快要站到“起跑2區”前端的牌坊下面了😓。這時我有點想打退堂鼓,卻已經進退兩難了。起跑的神聖時刻臨近,人人熱情高漲,先這樣吧,等起跑後再作調整!

起跑階段,氣溫還比較舒適,微風輕揚,天色拂曉,陽光透過鱗次櫛比的薄雲,投下了迷人的霞光。所以,像往常一樣,頭兩個水站我選擇直接跳過。水站二裡卻放了幅標語,似是在否定我的做法:“身體流失2%的水份,運動表現就會開始下降,所以每個水站都必須補水哦”。
起跑階段天氣還比較舒適

一半是為了接納賽會善意的提醒,一半是因為天氣開始熱起來了,從下一個水站開始,我不僅補水了,還早早拿起了一截香蕉。然而,當我慢條斯理地吃完那截香蕉後,沿途卻再也不見垃圾箱了,帶着蕉皮足足跑了幾公里,才總算找到地方棄置它。汲取了是次教訓,下一次我便在補給站裡先把蕉皮剝掉棄去,再把手上那塊滑溜的東西硬塞進嘴裡,沒過多久便又泛起了一陣香蕉味的噁心反胃。從此,香蕉就被我“拉黑”了,而那些餅乾、糕點、貢丸湯出現在長跑比賽中又實在太奇怪,所以在後面的漫漫長路中,唯一得我垂青的大會食品便是熊本蕃茄了,每次見到都要拿走兩三顆。

要達成“340至345之間”的目標成績,理論上每公里配速應該在5:15左右。然而,這個速度卻僅僅在人多擠迫的第1公里出現過,隨後不管怎樣控制,不論怎樣反覆提醒自己“不要追趕前面那傢伙,讓他把我甩開”,每次卻總是拐了個彎就忘得一乾二淨。根據自己的記憶、並結合強大的晶片數據,首25公里的配速基本平穩在5:00以內。以“5分速”或“330”作基準,差不多就是每5公里領先了1分鐘。到了第25公里、與“超半馬組”分開時,累積的優勢已將近4~5分鐘了。按照這個勢頭,姑且不要好高騖遠,至少“330”應該是十拿九穩的了。可不止我一個人這麼認為。在某風光怡人的林蔭大道上,大概是15km附近的中都濕地公園旁吧,那時我與前方綁着“330”汽球的“兔子”已經伸手可及了,身旁的兩位跑手針對那隻“330兔子”議論道:“他哪裡是330呢,太快了吧?”“可能他後面會控制慢一點吧。”“聽說他PB是300,這次來當330兔子......”
晶片數據

“掉速”的現象大概始於第28公里,也就是從大馬路轉入“援中濕地”開始。“援中濕地”被列為高馬賽道上的十大特色景點之一,實際跑起來,卻無疑是最荒涼的兩公里、被遺棄的兩公里。賽道兩旁沒有房屋、沒有觀眾,甚至連服務人員也沒有,唯有叢生的雜草,以及隔着鐵絲網滲出的泥土氣息。加諸此時已經是日上當頭,雖然才早春二月,高雄卻已是驕陽似火、萬里晴空了。難耐的高溫、毒辣的紫外線加上冷清的氣氛,人的意志特別容易被消磨。

而如果說從28~34公里還只是有意識地調整步伐,34k之後則是真的無能為力了——步頻尚能維持,步幅則已徹底邁不開了,前掌落地的跑姿亦已走了樣,呼吸全亂套,擺臂更是沒有了章法。“真糟糕,這還不是我跑過最遠的距離呢!以前都沒像現在這麼辛苦過!”“還剩8公里了啊,不就是三天前輕鬆跑的距離麼?!像那天一樣再輕鬆跑40分鐘就好了呀!”“能量膠還剩最後一包了,第一包好像吃得太早了。”“到第XX公里了,剛才那公里用了多久?不記得了,從這公里再開始計吧......”“這天氣真TMD熱啊,下個水站得多喝兩口!”“糟了,水好像喝得太多了,肚子鼓鼓的,要是現在有鹽丸就好了!”“CTM的,髖關節的痛處怎麼還沒緩過去?!”......“老馬”們掛在嘴邊的“撞牆”,大概就是這樣了吧?速度放慢了,跑姿也放下了,心境不再平靜,接下來,還有甚麼可以丟棄?

下一個要放棄的,是對“跑”的堅持。村上春樹說:“無論多麼痛苦我都不走,這是我的驕傲。馬拉松是跑的比賽,不是走的比賽。”然而此刻的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唯有在每個補給站都停下腳步,先大口喝掉運動飲品,再把熊本蕃茄一顆接一顆地往嘴裡塞,最後端起水杯、撈塊海綿,走上幾步,才緩緩地重新起步;要是遇上一整瓶地派發樽裝水的政客補給團,則先喝掉1/3,再把剩餘的淋遍全身。同行的跑友臨行前才給我透露了交通管制的細節:跑進330便不用等紅綠燈。前3/4的路程由於一直壓在330以內,我通過的無數個交通管制路口果然全是車讓人,直到這個階段總算被攔下了一次,卻也並不為之懊惱,權作多了一次休息機會——只可惜交警大哥沒有水提供啊。
“撞牆”的感覺,都寫在臉上了

在倒數第二個官方補給站,大概是37.5km處吧,這裡我停留的時間比之前更長一些,站在賽道一側,感覺糟糕透頂了。忽然,一雙小手從賽道旁邊伸出,冒出了一聲柔和的“加油”,接着後面的小朋友們也紛紛伸出那一雙雙小手。受到他們的鼓舞,我的身體不知又從哪裡挖出了能量,也跟着他高呼了一聲“加油!”,便重新邁出了步伐,跑着與他們逐一擊了掌,然後一鼓作氣又跑出去兩公里。在這條賽道上為我打過氣的眾多高雄市民中,最讓我感動的是這位小學生。

忘了在第幾公里,賽道上出現了第三個、也就是最後一個噴淋站,站在車頂的大叔一邊為選手們灑來冰涼的清水,一邊用言語為選手們打氣。我正感受着這位大叔送上的清涼與熱情時,忽然彷彿悟出了一些哲理:賽道沿途會遇上許多志願者、圍觀者與並肩作戰的跑友們,他們可以給我吶喊助威、灑水降溫,給我送上補給物資與醫療保障,為我攔截車輛、指引方向......然而,即使旁人願意盡可能提供一切援助,卻不能為跑手縮短哪怕一公尺的距離。要跑畢全程,唯一可依靠的只有自己的一雙腿。人們常說“人生就像一場馬拉松”,意義大抵如此。

益群橋下的“後勁溪”在靜靜流淌着,橋上的跑手們卻紛紛“後勁不繼”了。幸好,過了益群橋就意味着終點在望,很快我們將重新與捷運的高架橋匯合,並在它引領下返回高雄國家體育場。“最後兩公里”的路牌放在熟悉的世運大道路口上,轉角處徵召參軍的大型廣告,這兩天裡已經看過四次了,卻從沒像第五次這般殷切盼望過——終於回來了!現在我已經跑了40.195km了,在1908年的倫敦奧運會以前,這個距離已經算是馬拉松了。我已經做到了。
最終1km T﹏T

我在這條“彩燈大道”的末端還“刷”了一位大哥的“卡”,超越他時他向我加油鼓勁,我卻無奈回應:“好辛苦呀~!”“對呀!為甚麼要報名參賽呢?”他把這個我足足推敲了一個小時的問題提了出來,似是讀穿了我的心思。還是說,馬拉松跑到最後,大家的思想都將趨於一致?我沒再跟他扯遠,只答道:“加油!還剩最後兩分鐘了!”,便超越了他。受他鼓勵,左腳發力一猛,疲勞未消的小腿差點就抽筋了。最後400公尺了,千萬別功敗垂成啊!

先別管抽筋了。轉過最後一個彎道,賽道上又再出現“全馬組”與“超半馬組”分流的指示板,此時全馬的賽道還比較暢通,與右邊擠滿“橙衫軍”的25K賽道對比鮮明(注:超半馬組的比賽服是橙色的,所以右邊的選手大多穿着橙衫)。下坡穿越隧道,進入高雄國家體育場,眼界豁然開朗:翠綠的草場與青藍的徑道,標誌性的“KAOHSIUNG Passion.Leaping City”,還有人聲鼎沸的看台!這個終點比以往的任何一個顯得更夢幻!同樣以運動場作為終點,高雄馬拉松卻有澳門所缺乏的氣氛與儀式感。
衝線時刻!

衝線了,時間定格在3小時31分31秒——5個月的努力、70多個清晨、1100公里的累積,最後凝結成“331”這個數字。42.195公里,相當於繞着標準田徑場跑了100圈!回望剛剛跑過的路,仍不敢相信自己做到了這一切,一時竟激動得哭了出來。那完全是毫無理由的哭,淚水中沒有喜與哀的成份,純粹是長時間身心繃緊後的釋放。幸好衝線後首先發放的就是毛巾(還有瓶裝水),才不致於被周圍的“橙衫軍”們察覺。我在綠草場中間坐下,沒有像往常比賽結束後一樣,放鬆大小腿、拍照留念等,而僅是一直擦拭眼淚、試圖平伏心情。然而我的情緒已經崩潰,證書、獎牌、晶片押金、完賽禮、餐盒......每一事、每一物、每走一步,都足以觸動我脆弱的淚腺,直到在地庫的伸展區裡嚎啕大哭一場後,才總算從馬拉松的激動中抽身出來。

331,已經是超乎賽前目標的好成績了,尤其是在這麼具挑戰性的天氣下。事後回想,要是前半段壓住自己“不甘人後”的野心,穩紮穩打,成績放慢10分鐘,最後10km或許就不會那麼自討苦吃了吧?
不過那豈是我的作風?跑到“撞牆”卻破不了330固然遺憾,然而像第一次參加半馬那樣,不盡力而安逸完賽,更將使我心有戚戚然。
首馬證書

因為,我們都是“痴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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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點已平安抵達,比賽的辛酸總算結束,情緒亦漸漸平伏,雙腿的疲勞想必仍將持續數天,總之一切都將回歸平常。跑完一場馬拉松,不會使我的人生有甚麼變化。可是最驚心動魄的,原來還在後頭。

曲終人漸散,捷運站雖離會場不近,卻仍是最多人採用的出行工具。我順着人潮而去,成功擠上了第一列駛來的列車,以為就此平安踏上歸途。詎料才乘了兩站,身體便開始不對勁了:頭腦突然眩暈、胸口一陣噁心、眼中泛起青色的斑點,分散的斑點漸漸連成一片矇矓,直至“目空一切”、甚麼都看不到,感覺隨時都要昏厥了。趁着尚未失去意識,我趕緊從人縫中鑽了出去,在“巨蛋”站下了車,在空氣相對通爽的月台坐下,補給了水和食物,目送了三輛列車駛過,見症狀有所緩和、心率略降,才再次上路。要是再撐一站,真不知道後果會怎麼樣,說不定某人的“永別”就一語成讖了。

仔細回憶,這種可怕經歷在中學年代也發生過一次,區別是那時候才跑了400米便吐了一地,今天則足足跑了40多公里。整整100倍的距離,還真是不可思議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