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2-13

讀《百年孤獨》

不論在甚麼地方都要記住,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沒有歸路,春天總是一去不返,最瘋狂執着的愛情也終究是過眼雲煙。

歡逛書店的讀者朋友一定都注意過《百年孤獨》這本書。自從2011年出版了“全球首次正式授權中文版”以來,此書便一直在暢銷書榜上佔一席位。此書被視為加西亞.馬爾克斯登峰造極的作品,被視為拉丁美洲文學的代表作、“魔幻現實小說”的典範,被視為繼《堂.吉訶德》後最偉大的西班牙語作品,更摘下了諾貝爾文學獎這一至高無上的榮譽。

小說講述馬孔多這座“鏡子之城”由建村初期的蒙昧、到內戰時期的動蕩、到現代科技的傳入、到萬惡美帝的洗劫、到最終荒涼破敗的經過,講述跨越百年的布恩迪亞家族由盛轉衰的歷程。儘管七代人經歷迥異,既有戰功赫赫的革命家、家財萬貫的暴發土豪,也有封建古板的貴族後裔、一事無成的酒囊飯袋,然而,每一位家族成員都擺脫不了孤獨的宿命。作為貫穿全文的主題,讀者一定能從一個接一個的悲劇人物身上、從馬爾克斯的字裡行間感受到無盡的孤獨、繼而迷上孤獨。


正因如此,以“孤獨”為主題的讀後感早已泛濫,在豆瓣之類的書評網上比比皆是,筆者就不再老調重彈了。謹用篇首的一句摘錄寄托筆者對孤獨的迷戀。


筆者要談另一個主題,即“死亡”。因為正如“孤獨”那樣,死亡也是任何人擺脫不了的宿命--唯一的例外是美人兒蕾梅黛絲,一張飄揚的床單把她那最迷人的肉體、以及最純潔的靈魂捲挾上天。依筆者之見,作者對“死亡”的描述,絲亳不比“孤獨”遜色。


對於死亡的經歷,描述得最細緻的是第一代的夫妻倆。男人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當初因為殺掉普魯鄧希奧而有愧於心,於是帶着妻子及一批年輕朋友翻山涉水,尋找沒有過去的地方,最終創建了馬孔多。然而不是冤家不聚頭,在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因喪失理智而被綁在栗子樹上的日子裡,普魯鄧希奧的鬼魂成了他唯一的交流對象,直到他壽終正寢:

一個人的時候,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在一個有無窮房間的夢中得到忍藉。他夢見自己從床上起來,打開房門,走進另一間一模一樣的房間,裡面有同樣鑄鐵床頭的床、同樣的藤椅和後牆上同樣的救難聖母像。從這一間又進入另一間一模一樣的,如此循環,無窮無盡。他喜歡從一間走到另一間,仿佛漫步在鏡廊中,直到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輕拍他的肩頭。於是,他一間間回溯,漸漸蘇醒,他原路折返,在現實的房間裡與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相會。然而一天晚上,就在他被拖回床上兩個星期之後,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在居中的房間裡拍了他的肩膀,他便永遠留在了那裡,認為那才是現實的房間。
女人烏爾蘇拉.伊瓜蘭要長壽得多,臨終前正在被她的玄孫(第五代)和來孫(第六代)逗弄:
棕櫚主日費爾南達去望彌撒的時候,他們來到臥室,一個抓脖子一個抄腳踝把烏爾蘇拉抬了起來。
“可憐的老老祖母,”阿瑪蘭妲.烏爾蘇拉說,“她老死了。”
烏爾蘇拉大吃一驚。
“我還活着!”她說。
“你看,”阿瑪蘭妲.烏爾蘇拉說着,強忍住笑,“都不喘氣了。”
“我在說話呢!”烏爾蘇拉叫道。
“連話也說不出,”奧雷里亞諾說,“像隻小蟋蟀似的死了。”
於是烏爾蘇拉在事實面前屈服了。“上帝啊,”她低聲叫道,“原來死就是這個樣子。”
此外,奧雷里亞諾第二在一次饕餮大賽(即“大胃王”比賽)中不支倒地,那裡的描寫也十分生動逼真--雖然結果是虛驚一場、大難不死:
他失去了知覺,一頭扎在盛殘骨的盤子裡,像狗一樣口吐白沫,發出窒息垂死時的嘶嘶聲。他感覺在黑暗中被人從一座塔的頂端扔下,墜向無底的深淵,並在最後一線清醒的光亮中意識到在這沒完沒了的下落盡頭等待他的是死亡。
對於死亡的描述如此入木三分,仿佛作者真的死過一樣。但正如第三代傳人阿爾卡蒂奧被宣判死刑時所想那樣:“他在意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命,因此聽到死刑判決時他心中沒有恐懼只有留戀。”由生到死僅僅是稍縱即逝的瞬間,較之更耐人尋味的是人們彌留之際的所思所想。

人的死法縱然不勝枚舉,但歸根究底只分兩類:其一是可預見的死亡,其二是不明不白的意外之死。換言之,第一類有機會感悟人生、反省懺悔、交托後事,另一類則來不及這樣做。而在馬爾克斯筆下,幾乎每一位以第一種方式死去的主要角色,都留下了告別的台詞。這些台詞或長或短,散落在全書的各個章節裡。甚至在小說開編之處,當讀者對書中人物關係仍一無所知時,便已經要面對這種生離死別:

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這個開首堪稱經典,經得起反覆推敲咀嚼,既是因為其新穎的敍事方式,給予人時空交錯的感覺,暗藏着宿命的氣息,更因為這短短一句話,就把“面對行刑隊”時內心最深處的情緒表露無遺--一位在“榮譽的豬圈裡打滾多年”、戎馬一生的上校,在人之將死的時候,卻僅剩下童年的回憶。

然而,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絕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甚至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他是家族第二代成員,亦是全書戲份最重的角色,自少跟隨父親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學習煉金術與金銀器工藝,後來因親眼目睹保守黨選舉舞弊而開展革命生涯,將近二十年的戰爭將他推上權力的頂峰,同時卻讓他認清戰爭的虛無、政治的黑暗、以及純真的可貴,於是一夜之間放棄了觸手可及的勝利。自殺不遂後,他的餘生都埋首於金銀器作坊裡,製作小金魚成了他唯一的活動--每天做兩條,湊足25條便熔掉再做。


上校曾多次與死神擦身而過,光是書中記載“直面死神”的場景便有三次之多:第一次是上述“面對行刑隊”的時候,第二次是革命失敗、簽訂和約後的自戕,第三次是他終於百年歸老的時候(馬錢子碱那次算是不明不白的意外,即上述“第二類”死法)。其中的第一和第三次,他都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為甚麼偏偏是冰塊,而不是更高端大氣上檔次的東西,諸如金銀財寶、古董文明、或者神奇的“阿拉伯飛氈”等等?這裡面是有段小花絮的。據瞭解,作者年幼時曾被他的外公(一位上校,據說就是書中奧雷里亞諾上校的原型)領到聯合水果公司(即小說中“香蕉公司”的原型,萬惡美帝的化身)參觀冰塊,這個場景作者幾乎原封不動地搬進小說中。顯然這樁童年往事在作者心中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記。


還有兩個無關緊要的細節:這三個場景正好都發生在星期二,而且每一次上校都感到癤子發作。那顯然不是巧合,而是作者的精心安排--至於箇中玄機,恐怕 只有作者一人知曉 除着馬老的入土為安,世上再也無人知曉(2016-01-28 Updated)


據好事者統計,“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這樣的句式,全文共出現九處之多。其中六處用於上校,另外三次則發生於其侄子阿爾卡蒂奧身上。而時空穿插的場景更是多不勝數--其中一處更穿越到作者的另一部小說《格蘭德大媽的葬禮》中去。


提到死神,她的確在小說中現過身,並頗具人情味地給阿瑪蘭妲預告了死訊。


阿瑪蘭妲乃上校之妹,當初因為爭奪情郎而與養姊麗貝卡反目成仇,為了破壞其婚期不惜許下毒願,結果嫂子之死儘管讓她得償所願,卻也令她疚恨終生。她拒絕了所有追求者,餘生的唯一目標就是要看着麗貝卡比自己先死。她精心策劃着麗貝卡的喪禮,在編織壽衣中度過晚年:

在人們的印象中,她似乎白天織上拆,卻不是為了借此擊敗孤獨,恰恰相反,為的是持守孤獨。
後來,死神登門造訪,讓她開始準備自己的壽衣,並告知“她會死在完工的當天傍晚,死時沒有痛苦、沒有恐懼也沒有煩惱。”死神的格外眷顧,令阿瑪蘭妲有充足時間反思人生,為死亡作好準備:
隨着完工日期不可避免地臨近,她意識到除非發生奇迹,才能將活計拖到麗貝卡死後,但幹活時的專注令她得以保持必要的鎮靜來接受失敗。也就在那時,她理解了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製成小金魚隨即又銷毁的舉動。世界不過是身外之物,她的內心不再為任何苦痛而波動。她深深遺憾沒能在多年前獲得這樣的領悟,那時還來得及淨化記憶,在嶄新的光芒下重建世界,平靜地喚回傍晚時皮埃特羅.克雷斯皮身上的薰衣草味道,並且將麗貝卡救出悲慘的境地,而這不是出於愛也不是出於恨,而是出於對孤獨的深切理解。那天晚上梅梅言語中的怨恨令她驚訝,並非因為她在情感上受到觸到,而是因為她感覺到自己的經歷在另一個少女身上重演,她表面看來純潔無瑕,實際上卻已遭到怨恨的玷污。但那時她已完全接受命運,明知糾正的一切可能都不復存在,也並不覺得失落。做完壽衣成了她的唯一目標......

當然,氣勢最恢宏的是奧雷里亞諾.巴比倫之死,他亦是整個家族乃至全書中最後一個死去的人。他一邊破譯着百多年前由吉卜賽人寫成的羊皮卷,一邊被“《聖經》所載那種龍卷風”從世上抹去。“羊皮卷上所載一切自永遠至永遠不會再重複,因為注定經受百年孤獨的家族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在大地上出現。”

為免影響讀者閱讀時的興致,筆者在此不過多透露劇情,亦不建議讀者提前翻看結局。
......

多年以後,面對死神的行刑隊,我又將想起甚麼?


(全文完,有意借閱請pm)



【附】小說中一些人物對死亡的看法:
別擔心,死亡遠比想像的要難。
   --因作戰魯莽受到戰友責備時,奧雷里亞諾上校微笑着回應。
一個人不是在該死的時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時候死。
   --當父親的亡魂告訴他死亡將至時,奧雷里亞諾上校如是說。
 他還活着,他們要把他活埋!
   --年幼的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觀看槍決後驚歎。此後“未死先埋”成了他一生最擔心的事。
像她這樣的人只有想死的時候才會死去。
   --分娩後流血不止的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以此話安慰受驚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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